
喜歡觀察別人的手,發現擁有修長手指的,大多具備特殊的藝術天份,擅長繪畫、舞蹈、攝影、戲劇、變魔術、彈奏樂器等等,少有例外。
再看看自己,還真是有些與眾不同---一點都不細皮嫩肉、白皙修長的手指頭,竟然帶著一絲文學氣息,喜愛拿筆勝於其他。
拿筆,除了讀書,就是寫字;寫字,除了寫文章,自然是寫信。不多言語的我交朋友或談情說愛的方式,常是透過信件傳達自己的想法、感情,總認為比較詳盡,也比較慎重,彷彿不這樣做,便無法藉以確認我們之間比普通人還要更進一步的互信與互愛。
也彷彿,潛意識作祟似的要把生命的某個片段寄放在對方那裡,留下自己專屬的印記。
而且,還不需面對無話可說的尷尬,就算兩人間出現了南轅北轍的意見,無論如何是吵不起來的呀!
雖說等待回信的心情是一種折磨,但是少了那份幽幽的引頸期盼之情,生活也相對的空虛了許多。每當從綠衣天使手中接過來信的那一刻,常常感覺彷若掬了滿懷的幸福般,讓人想大聲高呼「萬歲!」若果沒有等待的焦慮,收信時的喜悅也將相形失色了吧!
算一算,這些年下來,寫過的信應已不下上千封,加加減減之後,總有數萬個字,夠編成一本小說了。原本拙劣的文筆,因而有所精進呢!這樣的孜孜不倦,其實未必獲得了彌足珍貴的友誼,反正朋友來來去去,勉強不得。唯一的收穫該是為數可觀的回信吧,如同相片一般,閒來無事一一翻閱時,就像檢視著各個人生階段所留下的紀錄。
當戀愛了、失戀了、得意時、憂傷時……有哪些朋友作陪,他們如何安慰我、鼓勵我,扶持我度過那些悲歡歲月,於是有信為證。
從小時候說起吧。在好奇心的驅使下,曾經與教會裡的人通過信,研讀聖經之類的,雖然我們家是拜菩薩的。不上學時,我們會幫祖父摘芭樂,領了工錢,別人都是拿去換糖果吃,我卻大多花費在郵資上。個性有些自閉的我,其實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早就心存嚮往。
上了國中,大概是二年級,有位要好的同學轉學回新竹老家了,於是我們變成筆友,藉著密切的魚雁往返連繫著分隔南北的感情。她寫過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:「牛牽到北京還是牛」,說的是我們不懂用功讀書,辜負老師的嚴管勤教。本來還不能心領神會,直到自己的成績以些微的差距和當時的師範專科學校擦身而過,才明白她的苦口婆心。可惜為時已晚。
高中時候,同學之間流行在課堂上傳紙條,也就是短短的信箋。信的內容為何並不重要,只是不想認真聽課的時候,信手塗鴉一些無關緊要的字句藉以排遣無聊,或紓發一下寂寞的十七歲的寂寞。寫著寫著,因而和同樣愛好文學的同學成為知己,一直到今天,透過信件的聯繫,我們的感情始終屹立不搖呢!
走過第二次的戀愛與失戀,除了千瘡百孔的回憶,所能擁有的,也就是那張已然熟識到能夠倒背如流的「絕情批」了。那信,已有近二十年的歷史,雖則外表有些泛黃,以毛筆寫成的字跡依然清晰一如當年。歷經多次搬家,它竟不若其他重要物事,奇蹟似的未曾遺佚,每每於翻箱倒篋之際,如鬼魂般憑空出現,幾次嚇得我花容失色。只是,隨著歲月的流逝,生活的歷練終究為我築了一道厚實的銅牆鐵壁,信裡曾經讓我痛不欲生的一字一句,再也傷害不了我了。
後來,認識了幾位在外島服兵役的男性友人。據說,在枯燥的制式生活中,信件是他們的精神食糧,收信時間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,剛好那一陣子我在原住民部落小學代課,自己一個人住在宿舍,閱讀、聽音樂之餘乃無所事事,於是努力發揮「軍愛民,民敬軍」的精神,勤於以信代言,也不知是否慰藉了他們的思鄉情緒,倒是為自己打發了不少寂靜的夜晚時光。
曾經,與一位除了在同一所學校上過學,充其量只能算個陌生人的男孩子通信,他,總是把信寫得洋洋灑灑而文情並茂,讓人為之怦然心動,可惜好像生活在錯置的時空似的,我們未曾有機會面對面,看著彼此的眼睛,說上一句話。數十封信之後,我以為,有一種曖昧不明的情愫滋生了,此時,再不該是無聲勝有聲了吧?然而,他依舊只是寫信。我為他自圓其說,當時的他若非極端靦腆,許是極端不善言詞的吧。也或許,是我太過敏感。
有那麼一天,當我們在街頭偶遇,聊到從前寫過的信,我竟然滿懷希望問他:「它們,還在嗎?」答案揭曉的那一刻,我難掩眼中的失落。然而,我這是在強人所難啊---許多年過去,我像貓移窩一樣輾轉換了三次住所,因為無暇整理,堆積如山的信件早被喜歡有條不紊的家人毀屍滅跡;而早已成家立業的他,女兒都上高中了,難道還苦苦懸念著往日的赤子情懷不成?
我想,我是有些不甘心吧,不願意接受年少時光一去不回頭的事實,又不知向誰去要,以為拿回了信,就可以尋回失去的青春,就算只是一小部份,也好過什麼都沒有抓住。
而,那人的口才豈只是「舌燦蓮花」可以形容?較諸他當年扣人心弦的文筆,實則有過之而無不及!唉!我有一種被歲月愚弄了的感覺。
也曾一時糊塗,寫了表達孺慕之思的表白信。本以為以自己多所磨練的文筆,足以將其中的輕重拿捏得恰到好處,不僅要讓對方起歡喜心,更將串聯起濃厚的情誼。豈知弄巧成拙,不但為對方製造了困擾,也突顯自己的魯莽,斷送了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友情,正所謂「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」,咎由自取。也只能將之引以為鑑,告誡自己此後應更加謹言慎行。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,一直是心中的一大遺憾,只可惜再多的悔恨,亦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了!
言至於此,其實也有一些時日未曾提筆寫信了---真正白紙黑字的信。一則因為大家都是大忙人,雖然我可以在寄出三封信才得一次回音的情形下仍熱情不減,但對朋友們而言,沒有時間回復,心裡難免有所負擔,我亦於心不忍,只好改以電話連絡。二是現今科技發達---電腦網路無遠弗屆、手機簡訊快速簡便,使用起來既不用愁找不到文具用品、信封或郵票,更免去一定要出門找郵筒的麻煩,終究比較符合現代人快、狠、準的需求。
只是,如同作家吳淡如所說:「一個人願意鄭重其事的把心情或意見落實成『信』,至少是經過思慮咀嚼的,才算真正的問題。」說到底,我還是偏愛傳統的方式,透過手和筆寫出來的字跡,去觀察對方遣詞用字的習慣、字裡行間的語氣,一個人真正的性情、心緒,甚至說的是實話或謊言,都將一覽無遺,無所遁形。無論再怎麼善於偽裝,變了形的熱情,始終逃不過讀信人的法眼。
這也就是我喜歡做個「原始摩登人」的原因之一吧!
最近很多行業都吹起了復古風,我在想:不知道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,懷舊風潮一時風起雲湧,大家都來回歸傳統,煞有介事找出紙和筆,慎重其事的寫信給家人或朋友呢?我是樂於拭目以待的。